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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永远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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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3 16:05:4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活圈制作
永远的导师
作者王焕波

引子

    2019年8月10日,父亲去世了。
    走过了将近一个世纪,97岁的父亲无疾而终。在所有儿女和孙辈的注视下,安祥地驾鹤西去。按老人的遗嘱,不要骨灰,也没有墓地。没有了墓地,也就没有了花草由青到黄的演变,也不用担心放置的鲜花又在风中调谢了。品行高尚文化修养深厚的老共产党员,脱离了一切低级趣味,删去了一些庸耳俗目的繁文缛节,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母亲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以大姐为主,在两个姐姐和姐夫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生活的幸福自然。父亲的去世曾令我万分悲伤。但每当回忆起他的教导和音容笑貌,心中便充满了安慰。在父亲去世周年之际,我发表此文,以表达自己对父亲深深地敬佩和怀念。

我心光明
一、
  飞机像箭一样射向夜空,机舱灯光已关闭,一片黑暗、寂静,如同舷窗外同样黑暗寂静的夜空。就在刚才,机场里灯火通明,繁华似锦,登上飞机,热情的空姐面带微笑迎接旅客,穿梭服务唇齿留香,让人充分感受到生活的美好。现在,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就是舷窗外寂寥的夜空。
俯瞰下面,一座光影斑斓的城市在机翼下伸展着它的辉煌,我出神地望着万家灯火,万米高空之下的不夜城,演译着多少情爱,多少缠绵悱恻……

    直到今天,我才能够完整地、平静地地动笔写这篇文章。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是说,很长时间,我无法触碰这段情绪。并非我心冷如灰不再悸动,我多次自问,是没有的。可是我很清楚,正因为我这颗心还在跳动,另一颗心早已停止了跳动,并且今世再也不会跳动,所以我面前的这个世界才变成今天这副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样子。
   “记忆是忧伤”,我读过这样的诗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痛恨记忆。要是没有记忆,我的世界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我也不会一一事隔这么多长时间一一还那么苦苦地咀嚼着逝去的悲伤。
    可是又一想,没有记忆,我还能成为自己吗?或许正是因为记忆,流动的情感有了最后的去处?要么,唯有在记忆中,那份疼痛的缺憾,才得到岁月的补偿?
    生活中的很多东西,能忘掉的叫过去,忘不掉的叫记忆。
    随着时光的推移,那思念似乎一日日地淡漠下去。开始的回忆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往昔的细节清晰得触手可及,历历在目,回忆成了最颤栗的疼痛和悲苦。后来那细节变得模糊起来,渐渐远去了。
    于是,我觉得应该能写这篇文章了,因为只有这样,才使我不会去一味地去传达忧伤,笔调也不会过于沉重……
    写我的亲人们,其实只是写自己,写自己在经历许多不幸,面对了许多死亡后的痛苦与思念,怀念我的亲人们,让我今天用这滋意流淌的泪水,用这蘸泪写成的文章祭奠我逝去的亲人,祭奠我们已经流逝的光阴。
    飞机在黑夜中穿行,我注视着无垠的夜空发呆。
    尼采说:“白天不知夜的黑”,有一个诗人翻译家执意要让尼采变成李白,译成“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沉”。无边无际的夜空充满着神秘的力量,现代科学所探明的量子纠缠,巅覆了传统理念,人的灵魂可能在某一个时间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相遇,那么,没有做或没来得及做的事可以继续,做错了的事可以忏悔,这得有多神秘呀!
    我们由此要记住好汉弗朗西斯科的故事:他把那些亲人们托给他带向远方亲人的口信编成歌,在流浪的途中四处吟唱。他坚信,流落他乡的人们终有一天会听到亲人的祝福。(《百年孤独》)
    天地间生生不息地变换着,有一种难以琢磨的本质力量在支配着,这一切,应该就是大自然的规律。
    二十年来,我经历了好几次生离死别,我的亲人们,他们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了一一自然而然地去了……
    就像返回原来的地方,如同白昼与夜晚的更替一样。
    柏拉图说,身体是灵魂的监狱。佛学认为,身体是度船,把灵魂度过去,船还有什么用呢?

二、
    不知道若干年后,人们是否还会记得,2019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2019年的暑假,应该同以前的所有暑假是一样的,我照例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休息和工作,收拾行装,准备一年一度的外出旅行写生。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导致这股随天气或地气自然涌动而来的莫名情绪?炎热的天气和不安的情绪沆瀣一气,几乎使我不得片刻安宁,我似乎预感,在这个酷暑,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父亲在这个夏秋之交去世了!
    又一个亲人离我而去,97岁的父亲无疾而终,宁静而安祥,没有惊天动地的临终遗言,没有撕心裂肺的病痛折磨,在生死这样人生最大的事情上,父亲删掉了所有的铺张排场,一切都自自然然,似乎正是像庄子所悟出的生死真谛那样,生死之间不过是一种形态的转变。
    也许父亲所完成的正是心神跟天地的共同遨游。
    我无法说出自己的复杂心情,世间描写父爱的词语堆积如山,父亲节里手机上铺天盖地发出的那些华丽语言我很少打开阅读,父亲对我在思想上的深刻影响不能用语言表达。
    他的去世令我万分悲伤,可是一旦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谈吐见识,我不能不发出会心的满意的微笑。
    当我接到姐姐的电话从太行山千里返回见到父亲时,还是为一直就瘦的父亲变得更加瘦削而吃惊。想想老人漫长的一生,也像他的思想,删除了一切枝蔓铺排,只提炼到最后的精粹。
    他总是明白透彻,一清见底。
    歪倚在床上的父亲见到我回来,平静地跟我说:你不是去太行山写生了吗?怎么回来了?都是你姐多事,为什么告诉你?我没事,没有病,是老了,不要去医院,可能就这几天了……
    我望着父亲安祥的面容,听着他同以前一样平静的话语,坚定地说:“您不是要等到您追随了一辈子的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吗?一定能的”!
   父亲笑笑,继续告诉我:不需要任何治疗,不要骨灰。还是他一贯的那种轻轻地慢慢地语气,但却很坚定。


    近60岁的儿子伫立在近100岁的父亲面前,一言不发地望着历经了近一个世纪风雨的削瘦的躯体,深刻感受到:人老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特殊的美一一那是无限好的夕阳。个性已经完成,是非了如指掌,经验与学识博大精深,知止有定,历尽沧桑,个人再无所求。无欲则刚,刀枪不入,超脱俗凡,原谅一切可原谅的人和事,洞悉一切花拳绣腿,既带棱带角,又含蓄和解,一语中的,入木三分,一言一笑都那么有智慧有分量有原则有趣味而又适可而止。
    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不要骨灰,不要任何形式,这真是要“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晨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呀!(庄子《列御寇》)
    以广大天地为墓地,日月星辰为陪葬的珠宝,天下万物都是送我的礼物。
    这是多么奢侈的葬礼呀!
    形体归于天地,生死归于自然。看破了内心重重的樊篱障碍,得到的是宇宙静观天地辽阔。
    在陪护父亲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通读了一遍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和有关王阳明的部分书籍,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夜晚,我试图把自己变得深刻一些……
    父亲安祥地离我而去,我相信人生最深刻的体验莫过于亲眼看着父亲在我面前离我而去!没有小说里写的或影视剧里演的那样生离死别,没有断断续续地临终遗言(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我同姐姐换班时告诉我:开车时注意安全),具有很高文化修养和睿智思想的父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想起王阳明临终时学生问:先生还有什么话吗?王阳明说:“我心光明,夫复何言”。
    从殡仪馆出来,别人手捧骨灰盒,而我却两手空空。
    父亲的躯体同他的精神灵魂与天地化为一体,我现在已经认为,父亲只是转换了他的存在方式。
    拉开车门要上车时,我深情地望着浩瀚无垠的苍穹,无法知道父亲是在住留还是在遨游……
    乌云翻滚的天空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我相信这苍凉的悲壮的美会让伟大的父亲升华一一让您离开尘世,它赋予您翅膀,将您带到自然的殿堂,那里有永远的翠绿、永远的池塘、永远的星月、永远的花香……
    那是一一安放灵魂的地方。
    在天堂的路上,没有死亡,只有灵魂在飞翔。
    这时,一直在预告的台风利奇马所带来的狂风暴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毅然发动汽车,心里没有伤感,而是悲壮,是的,是悲壮!一踩油门,迎着电闪雷鸣,向雨幕冲了进去……

三、
    台风利奇马从太平洋掠过中国东南沿海,尽管已是强弩之末,仍然是地动山摇。
    回到家里,我似乎完成了一个什么使命,也似乎经历了一场洗礼。

    晚上,风更大,雨更紧,暴雨滋润着干旱已久的胶东大地,坐在饭桌上,听着窗外一阵紧一阵的风雨,我开了一瓶白酒,把妻子和女儿叫到跟前,边喝酒边诉说着自己的心情。在医院里,将平日没时间读的书读了一遍,虽然记不住,也没有达到使自己更深刻一些的企图,但还是想倾诉。
    歌德说: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我没哭过长夜,但在那些陪护的长夜里,我却获得了不一样的人生体验。
    于是,讲人生、讲哲学,妻子怕我伤心,边听边附合着。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儿似乎知道我说的什么,但我想她需要把我这些语无伦次的“人生”、“哲理”整合一下才能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暴雨铺天盖地倾泻到山城,在隆隆的雷声中晕晕地睡去,我相信风暴过后一定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一片夕阳

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的这首词,年轻时只是随便一读,没有什么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过中年,尤其是母亲去世后,每读一次,都回肠荡气。 
    父亲是不是读过,从没听他说起,但我相信他一定是读过的。
    在这首小词中,没有一句矫情,简练凝重的词语道出了无尽的怀念和悲伤。
    面对这样的深情,我们的任何解读都似乎是一种伤害,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复吟唱,静夜中不断怀思的乐章,是悼念诗词的千古绝唱。
    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牵挂呀!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真是“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二、
    时光流转了千年,我又听到了一声相似的叹息,但却不是诗词,不是话语,而是挂在炕头上妈妈经常穿的两件衣服,二十多年了,它一直挂在那里……
    我相信,这是不愿用语言表达却有着丰富情感的父亲从心灵底部发出的回响。
    母亲是夜里心脏病突发而紧急送往医院的,却再也没有回来! 走的时候,那两件上衣,对,就是那两件,挂在炕头的东墙上,此后二十多年,一直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每次回家一进门就能看到。我常常要注视那两件衣服几秒钟,才能意识到妈妈已经离我而去。
    由于妈妈匆匆走时那两件衣服就在那里而非故意摆设,所以自自然然,就像妈妈去菜园摘菜一会儿就能回来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妈妈的思念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养育恩深,春辉朝霭,何以为报,精禽大海”。(毛泽东《祭母文》)
    父亲不像有的知识分子那样多愁善感,更没有传统书生那种情怀,有着很高文化修养的父亲从不无病呻吟,所以我没听他谈论过感情。
    有一次我看到挂在墙上的衣服有灰尘,想到妈妈生前爱干净爱整洁,提醒父亲衣服可以洗一下再挂上,父亲立刻拒绝了。
    我望着安祥平静的父亲,试图读出他的内心,猜度着不让洗衣服的原因,是怕洗掉了妈妈身上的气息吗? 博古通今的父亲平静的外表下,内心一定翻滚着情感的巨澜。太多的思念不一定非让对方知道,只是为了安顿自己的一颗心,这应 该是对自己感情的一种交待,我相信,一定是的。
    我无法想像,七千多个日日夜夜里,父亲面对着妈妈经常穿的衣服,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
    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山村里,那无数个弥漫着夜雾的晚上,在惨淡的月光下,父亲会不会用发抖的手去抚摸挂在墙上的衣裳,然后撕下记忆的封条,想起那些无法忘记也无法拾起的碎片?清冷的光芒中含有多少相思的悸动,而那些思情又磨出了月光的皎洁。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过“夜来幽梦忽还乡”的经历,如果有,那个“从前”也会是那样地遥远,遥远得犹如梦里的琴弦,琴弦上没有音符,没有故事,因为那琴弦早已断了,爱唱歌的妈妈灵魂已遨游天际……

    我想——无论妈妈的灵魂在天际驻足或遨游,都是父亲无边无际的牵挂。夕阳余晖中一个老人的影子孤独而细长,心中的眷恋也如丝如缕绵长悠远,融合了一个世纪老人深情的眺望,那些目光中的企望酿成了西天晚霞。
    只有经历过,才能真实地站在隐约的黄昏之中极目放远,望断长空,捕捉到天边的流霞余晖,靜静倾听斜阳晚钟是怎样敲打内心的悸动。
    我们究竟错过了多少夕阳?独立残阳中的纳兰性德最后说了一句话:“当时只道是平常”。这七个字是那么平淡!父母都在时,回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甚至有各种理由推迟或取消回家,总以为这样的日子明天还会有,明年还会有。当这一切过去,一个人在残阳晚照中一点一点追缅时才知道,“当时只道是平常”的一切,如今都已消逝,化为感伤。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在梦里能够看见的,也全是逝去亲人往日生活里的琐碎片断。因为在那些琐碎里,凝结着化不去的亲情。在这世上有一种最为凝重、最为浑厚的爱叫相依为命。那是天长日久的渗透,是一种融入了彼此之间生命中的温暖。

三、
    在那个遥远苦难充满危险的战争年代里,父亲和妈妈都是文艺青年,父亲带领着学生排练宣传抗日的戏剧,妈妈便是剧中的主要演员。

    父亲经常跟我说:抗战是艰苦的,战争是残酷的,但并不是现代人们想象的那样一片沉寂萧杀恐怖。在深入敌后一小块一小块的根据地里,人们有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想信抗战总有一天会胜利的,所以,气氛很活跃。父亲画画、写抗战标语,排练节目,妈妈也是文艺骨干,排练演出从延安传过来的抗战戏剧和歌曲,甚至在八路军游击队的保护下,晚上还到敌占区演出!
    想想看,在距离大水泊鬼子据点只有五公里的天福山老区里,这是怎样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生活?这样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夫妻感情,怎一般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了得?
    父亲年轻时的文艺情结,现在细细想来,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新中国初期艰苦的社会主义建设中,那是一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浪漫,是深入到革命斗争和建设实践中的文艺情怀。
   上世纪50年代,父亲有一辆自行车,这东西在当时的农村绝对是一个稀奇物件,是他工作的重要交通工具,爱好文艺的父亲竟然用它换了一把小提琴!而小提琴是西洋乐器,偏远的天福山区谁认识这东西?这种行为是无法用现在的情形所比拟还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每每努力地还原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也算个艺术工作者的我,实在无法理解用一辆实用性极强的自行车去换一把大家都不认识的小提琴,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愫?更不可思议的是平时十分干练强势,居家过日子是里外一把好手的妈妈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不是我上初中时还见过那把小提琴,如果不是祖母和村里的长辈们经常提及,就我所了解父亲的处事态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连温饱都没解决的父母年轻时曾干过这样的事情!
    早年常听祖母告诉我:父亲拿回小提琴,高兴的不得了,晚上油灯下,他拉琴妈妈唱歌,从没有因为此后就要步行去开会、工作而后悔过。
    那是一个充满了危险、生活极其艰苦的岁月。
    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现代文明之风尚未吹进,更遑论西方文明!月光下婆娑的树影里,父亲拉琴妈妈唱歌,农村普通的小院里传出小提琴伴唱,且不论拉的唱的水平如何,这是怎样的天籁之音?

    走笔至此,已过中年的我找不出词语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我搜寻着脑子里储存的关于表达情感的词汇,一拿出来顿觉得肤浅矫情。
在一本古旧的书籍里,我发现了许多剪纸花样,这是妈妈剪的用来绣鞋垫的纹样,都是用很薄的废纸剪成的,有很多用的是姐姐们写作业的纸,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辨,数量相当惊人!
   稍稍上来年纪的人都能知道,上世纪的农村妇女,该是有多么劳累!没有洗衣机,缝纫机也是凤毛麟角。一个妇女要缝补衣裳,伺候老少,还有繁重的其它体力劳动,其艰苦性只有过来者自知之。

    而在这些繁重的劳作中,还会顾及到美吗?还能有时间去伺候美神?脚底下有东西垫就不错了,还要弄上花?
我们会疑惑,在艰苦的忙碌生活中,艺术,对我们究竟是一种必需品还是奢侈品?
    当我们真的相信,艺术是生活中的必须品,我们也许就真的可以过的诗意盎然。
我似乎又看见了,晚上昏暗的油灯下,劳作了一天的妈妈哼着歌儿在剪花样。在温饱尚未满足的情况下,心灵手巧的妈妈把艺术带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即使生活艰苦,我们也愿意把自己交给艺术,通过这些美丽的图案,一路寻访到自己的心灵。
没有专业剪纸工具用的只是寻常的剪刀,在破旧的废纸上能剪出这么精美的图案,即使从事了半辈子专业美术工作的我也不得不叹为观止。
    小心地整理这些图案时,我想喊一声“妈妈”,可是我却悲伤地发现,已过中年的我,二十多年来,似乎已经不会叫“妈妈”了!
一种巨大的悲怆和无边无尽的怀念向我汹涌袭来!
    拍完照片,我又郑重其事地把它们重新夹进旧书里。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再重新去打开它们,但是,这些美丽的图案已经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它们告诉我,即使是生活再艰苦,艺术,也从未远离我们,它生生不息,在岁月中深情地等待。

四、
    有一位哲学大师说:“爱是快乐的苦难”。父亲一直坚决地拒绝同子女住在一起,我无法说清楚父亲是在享受着孤独的快乐还是孤独的苦难。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父亲流泪,我不知道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父亲会不会流泪……
    一个晚秋的周末下午,我例行回家,父亲正在院子里切鸡菜,看着佝偻着的老人,我厌恶地望了一眼门口鸡窝里的两只鸡,激动地说:“爹,您这么大岁数了,又不缺钱,何苦来去喂这两只鸡呢”?父亲对我说:“它也不下蛋,我又不指望它下蛋,因为这是你妈生前就喂的,它不死,我就一直喂着吧,费不了多少事的”。仍然是父亲一贯的那种平静地、缓缓地语气,而我听了内心却翻江倒海,突兀汹涌的感情巨浪来自父亲平缓的话语和按步就班的态度,一下子呆坐在墙边上,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一无所有,却能给我安慰”。


    向来自认为我的生性敏感就是艺术气质,也曾为自己的伶牙俐齿文思泉涌而自鸣得意,但是我却找不出任何词汇来描述这种感情的深沉!我脑子里装下的那些貌似真情实意呼天抢地的抒情词语,浅薄的就像这满地的落叶,风一吹便四下飞散,怎会有一点点份量?
华丽的词语带来的只有感官刺激,究竟有多少人为了真情实感而“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也许只有在拿起话筒时,才会表情陡然一变,形容憔悴、声泪俱下地唱道:“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父亲总是慢慢地做事和说话,他认真地切了鸡菜,缓缓地端到鸡窝前,一点一点地倒进鸡食盆里,这种不慌不忙平平静静的状态,却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伟大力量,是的,是伟大的力量!把我脑子里装的、笔记本里记的经典情感语录震得七零八落飘散而去……
    开车回城,迎着缠绵的夕阳,听着车窗外秋风瑟瑟,好像记起哪位诗人写过什么“秋天的哭泣”:“……如泣如诉的秋风是从秋天的心里发出的……”……“那哭泣不会流泪,因为心是不流泪的,心只会颤动,它在悲恸的时候,一点一点裂开,化作碎片,飞向秋天的苍穹”……
    不停地胡思乱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年脑子里怎么会装下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肯定是有悖于父亲的思想,他那舒缓的、有条不紊的态度,又给了我强烈的精神感染。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这些句子,去世二十多年的妈妈开始还时常走进梦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往事也都变成碎片消逝在年复一年的风尘中。唯一能感受到妈妈气息的挂在炕头上的两件衣服也随着父亲的去世而远走天外,老家一一已经沒有了。
这一段短文,我几次因过度情绪化而写不下去,泪水一次一次地模糊了双眼……
    纵使深邃的哲人们一再安慰我们:哭泣是人类的最高智慧,但当我们获得智慧时,我们自己终于破碎了!
所有的这些,不知道灵魂飞翔的父母可曾知晓?其实,最深挚的情感未必一定得到回应,笔墨晕染了情思,无非给自己的生命有一个交代。
    哲人告诉我:“我们是踩着岁月的阶梯走过来的,若没有了阶梯,便没有了我们”。

    于是,我便抖擞精神,去迎接明天的太阳。
    纵使深邃的哲人一再安慰我们:哭泣是人类的最高智慧,但当我们获取那智慧时,我们自己终于破碎了。
    在一个不足百户的山村里,那无数个弥漫着夜雾的晚上,在惨淡的月光下,父亲会不会用发抖的手去抚摸挂在墙上的衣裳,然后撕下记忆的封条,想起那些无法忘记也无法拾起的碎片?清冷的光芒中含有多少相思的悸动,而那些思情又磨出了月光的皎洁。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过“夜来幽梦忽还乡”的经历,如果有,那个“从前”也会是那样地遥远,遥远得犹如梦里的琴弦,琴弦上没有音符,没有故事,因为那琴弦早已断了,爱唱歌的妈妈灵魂已遨游天际……

人生的导师
一、
    夜已经很深了,画室里烟雾弥漫,外面又下起了雨。
    窗外时紧时疏的雨声,使夜更加沉静,屋里的人,便有些孤独了。
    夜雨冰冷冰冷的,总让人有一种无限的惆怅。窗外的一切,似乎都是梦幻,都成为了想象,令人那么专注,想得那么遥远……静静地发呆。
    白居易在《夜雨》一诗中深情地唱到:“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白居易所念之人,还“隔在远远乡”,而我的思念,我逝去的亲人们,他们的灵魂,却在天地间遨游。
    我脑子里突然飘过一句歌词:“寒风吹起细雨,迷离风雨揭开我的记忆”……“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半个多世纪的深刻影响,已经深深地刻在身体的细胞里,怎么可以忘怀?

二、
    父亲,是我人生的导师。
    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知识,给了我智慧。随着年龄的增长,青少年时代的轻狂渐渐退去,我从父亲那一贯舒缓的话语中,悟出了深刻的道理,纠正了无数偏差,如今,他老人家驾鹤而去,留下了一个惶恐而荒凉的我。
    父亲从来不高谈阔论,从来没有过语出惊人的宏论,我也是多少年,才慢慢地感到他的知识之渊博,是十分惊人的。父亲从青年时代就担任中小学校长一直到退休,在当地有很高的名望,在我的记忆里,他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那么多知识是怎么获得的,这些书都是什么时候看的?尤其是父亲怕我耽误时间,限制我看长篇小说,但他说起小说来也头头是道,就连《西游记》,竟然也能从头讲到尾。我曾多次当面问,他只是三言两语带过。每次,我总以为有机会细问,也许在一个没有人的下午,让他慢慢回答。但是,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他把一切答案都带走了。
    于是,我心中的难题,就成了永远的难题。


    1951年,山东文联成立,父亲应邀参加了首届山东省文代会。这在当时是一件文化盛事,在整个胶东地区,也是文化界的一件大事。
    父亲经常谈起山东文联成立时的首届文代会,这也是父亲觉得很自豪的一件事情。
少年时一次我边吃地瓜干边看小说《铁道游击队》,父亲见到说:“我同作者刘知侠同志在一起开会,一桌吃饭有十几天呢”。我听了立马笑喷了,书中的英雄让我崇拜,写这本书的人在我心中根本就是神仙!父亲怎能同这样的人一块开会一桌吃饭?还十几天?
随着年长我才知道,第一届山东文代会,刚解放不久,全省的著名作家、艺术家都参加了。父亲即使分到任何一个组在任何一桌上吃饭,同坐的人都够我仰望的了!
    当我弄明白自己当年笑话父亲吹牛是少年轻狂时,已人到中年了。

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是人民公社的历史时期,秋收后,生产队收的花生,需要分到各家各户剥成花生米,再交还生产队,这是一项十分消耗时间的活计,于时,冬天的漫漫长夜,剥花生,便成了家家户户最主要的劳动。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边剥花生边家长里短地瞎聊。这时,只要有父亲在场,便成了他老人家的讲堂,天文地理、南朝北国,文学艺术,只要打开话匣子,平日并不怎么善于言辞的父亲便会滔滔不绝。
    于时,无边无迹神秘莫测的宇宙,星河日月的运行便在小小的土炕上舒展开来;东周列国迎风飘扬的战旗和将士们在寒风中的吼声、魏晋气韵、盛唐的烟尘宋朝的风韵,更有中国共产党艰苦卓绝的奋斗历史和那些领袖将帅们的传奇经历,随着父亲那缓缓的语调,平静舒缓地徐徐道来。少年的我经常听的出神而忘记了剥花生,而平日态度稳重的父亲讲到某精彩处,也会兴奋的手舞足蹈,有一次他坐在炕沿上,一只手撑空,竟然摔下炕来。

    长大后我也成了教师,每每为了备一节美术史论课而煞费苦心时,就会想到父亲,不知道他那有条不紊逻辑精准且不乏生动的讲述,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剥花生的劳动时间很长,小时候的我觉得没完没了,父亲的讲述也丰富多彩。正史、野史、市井村言、甚至神怪小说,但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情绪,听了使人振奋,弄得小小的我常常想着明天起床就得赶快努力干一件大事情。
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讲述的很多情节还历历在目,有一些知识点,成了我终生的知识储备。
    二十岁师范毕业分配到黄岚中学,临时代课地理。因为我是重点高中的文科生,自诩还是能抵挡一阵子的,连语文课代表都当了,给一帮小初中生讲讲地理还不是小菜一碟!
    但是一走上讲台便傻了,顾此失彼,连基本的东西都讲不完整。
    周六回家,父亲让我搬个凳子在院子里,拿着粉笔在墙上,边讲边画,中国、世界各地的地理位置、气候、文化、物产、人物风情一一道来,一个学期一册书在一下午便提纲挈领地讲完,在我们家南道厅租房住的机关干部也爬在后窗上听的入了迷,惊叹到:“王校长没提前准备,讲的这么明白,真是厉害”!

四、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是“文革”刚结束,伤痕文学流行的时候,青少年时代爱好文学的我,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中,“为赋新词强说愁”,于是,便伤感着、惆怅着……
  有一次我在扫院子时,门前的月季花落了一地,我一扫帚下去,看着娇嫩鲜艳的花瓣同污泥一起扫进院沟,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葬花吟》,不禁念了一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不留心被在炕上坐着的父亲隔窗听见了,有着深厚文化修养和丰富教育工作经验的他明白我的脑子出问题了,立刻叫住我,非常认真地讲了《红楼梦》的艺术价值和《林黛玉葬花吟》的美学原则,她之所以发出这种感概有着她的特殊经历和心理原因,严肃地指出我的严重问题,说了很多,核心意思是我这种纯属“无病呻吟”的心理,会严重影响年轻人的世界观阻碍以后的发展,是十分有害的!
    尽管当时我并不服气,认为父亲根本什么也不懂只会说教,思想僵化,但基本还能听从他的教导。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原来不是他老人家什么也不懂,而是懂的太多了!后来我经常琢磨一件事,父亲博古通今我早就知道,但是很少听他谈论情感方面的东西,竟然对《红楼梦》这么熟悉,真是匪夷所思。
    这件事对我印象深刻,使我躲过了一场精神劫难并深刻地影响了我以后事业的发展。
    四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在太行山写生,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微信,说是在玩伤感,问我是否伤感。我回答:我太忙,没时间伤感。
青年时代无忧无虑并没有多少经历,但却似乎在“伤痕文学”里找到精神慰籍,饥渴地阅读狂热地崇拜着这些作品。它们的作者一般比我大十几岁,经历过下乡、文革,他们诉说着自己下乡的苦难并感染着我,以至于使我忘记了我自己一出生就在乡下。
青少年的我,为了伤感而伤感。
我从父亲平静的外表上读不出他那些沧桑的经历,听他们一辈人说过去的事也就像听故事。直到数十年之后,我亲身经历了许多事以后,才深切地体会到1940年就参加革命的父亲有过的怎样惨烈的经历,只要随便拎出一件来,岂是一般“伤感、惆怅”了得?

    但是,父亲早年曾写过一个四幕的小剧本,里面却充满了战斗的激情。晚年把自己的经历写了十几万字的回忆录,由中共文登党史办出版,语言通俗,字里行间流泻着对自己青年时代保家卫国时战斗生活的自豪和怀念,哪里会有“伤感”?
他老人家早己跨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情调而上升到更高的精神层面了。
走笔至此,我庆幸自己少年时代虽然不理解但却接受了父亲的批评,当我的亲人们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我亲身体会到生离死别时,才知道那些“伤感、惆怅”是多么无聊。
真是“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五、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心理特征。后来在师范院校读书时,有两门必修课是《教育学》和《心理学》,使我知道了初中时期的心理特征:成熟性与幼稚性的统一。


    少年时代,脑子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幻想,对新鲜事物感兴趣,也经常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那时候的读物相当贫乏,我把父亲的藏书不管读懂读不懂的统统乱翻了一通,还把两个姐姐的语文课本通读了不知多少遍,家里几乎只要有字的都拿来看看。
    院子里的西厢房有一盘石磨,我和姐姐们经常要在这里推磨。父亲和姐姐便把一些优秀的诗词用粉笔抄在周围的墙上,每转一圈都能看到三首。有一次偶然在姐姐的笔记本里看到了现代抒情诗,立即着了魔一样弄的五迷三道的。
    我觉得诗或者散文诗这种艺术形式非常适合于表达我的心情,抒发自己的情怀,但是苦于掌握的词汇有限,总不能老是“啊……”、“呵……”的呀,于是问父亲,我满心希望博学的父亲能给我提供一些“雷人”的句子,谁知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争取把话说明白”。我听后大跌眼镜,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连话都说不明白?
    当时的我坚持认为教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校长的父亲基本是在误人子弟徒有虚名。
    二十多年后,为了求学,我风尘仆仆慕名去中央美术学院找贾又福老师看画。我拿出用六尺宣纸画的墅外写生,觉得贾老师这样的当今一流山水大家,一定会有高论,掏出随身的小本子谁备记录。可贾老师看着我那些“激情四射、笔飞墨扬”的画作,只说了一句话:“你认真画,认真画了再找我看”。
    我没有听到这位著名高等艺术院校知名教授高大上的艺术宏论,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千里迢迢来北京,就弄了三个字“认真画”?
但此时我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也为人师了,决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认为贾老师也是“误人子弟徒有虚名”!
    极其相似的情节,极其相似的语言,两位导师的话相隔了二十年。

    “争取把话说明白”几乎成了我艺术创作的左右铭。这使我能够以最朴素的心态对待艺术创作,踏踏实实地进行艺术劳动。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艺术创作会表现“个人在宇宙中位置的沉思”。更不可能使自己的艺术“全身心地、焦灼、挣扎、疯狂地在笔墨中燃烧”。
多少年之后,我在某美术馆的一个展览前言中读到这样的句子:“他以观念作为一种趣味和动力机制将图像的解析和语言的重组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自逻辑,一种图像浪潮之后来自绘画的合理反应”。这是在说的什么?
    时间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争取把话说明白”一直在耳边回响,也是我艺术创作的基本态度,这是多么重要啊。

六、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华大地上响彻着“同时间赛跑”的口号,已经步入青年的我激情满怀,也加入了感叹时间的飞逝、成天嚷嚷着要珍惜时间的大军。
    虽然明天还会有新的太阳,但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太阳了”。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几秒钟虽然不长,却构成永恒长河中的伟大时代”。
    “时间是世界上一切成就的土壤,时间给空想者痛苦,给创造者幸福”。
    “天才无非是长久的忍耐,努力吧。
    一个人越知道时间的价值,越倍觉失时的痛苦呀”。
    这些名言警句,直击我年轻的心灵。
    于是,年轻的心在感叹着,惆怅着,拼命地去收集、抄录着这些句子,然后咀嚼着、体味着,感天感地,东游西逛地高谈阔论,感慨着时光的流逝和时不我待。

    长辈们夸奖我是个珍惜时间知道努力的好孩子,同辈们见我口若玄河,有远大理想,投来敬佩的目光。而我,其实什么也没干。
有一天下午,我又打开笔记本,准备再辑录几条惜时的锦句,父亲叫我同去浇白菜,我心想:我正在珍惜时间呢,哪有空去浇白菜?
在后园的菜地里,早就发现问题的父亲认真地说:“投师王阳明门下的学生们,王阳明首先会让学生们参加劳动,在菜园里拔草,认真劳动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修炼,你不能什么事也不干只是感叹时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说了一句使我牢记终生的话:“你空洞地感叹时间过的快没有任何意义,而时间却在你的感叹中溜走了!你要记住:只要你一天干了别人两天的工作,就等于你比别人多活了一天”。这句话使我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苦修无期。

七、
    父亲在教导我这些时,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艰苦探索中,我能够比较扎实、坚定地按照自己的目标走下去,心无旁骛,做事有始有终,从不半途而废。父亲的这些教导,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今,年近一百岁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将近六十岁的儿子还在探索。父亲说过的话,都还在那里,一点一滴如雕塑一样在凝固,爱并且牢记。
    父亲的教导,使我躲过了一场精神劫难,使我能长期心无旁骛,坚持做好自己的事情,从不半途而废,脚踏实地,没有因虚度自己的光阴而空悲切。

终生的信仰
一、
    2019年就要过去了,年底照例是十分忙乱,我将墙上的画涂了一遍颜色,又是一个深夜,抬眼看看窗外,竟然下起了雪!
    整个城市被笼罩在风雪之中,我也感到沁人心肺的丝丝凉意。千山暮雪,银装素裹,念起逝去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那些情,那些路,应该渐行渐远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想必也是在雪夜中沉睡着,半个多世纪以来,那里有着我难以言说的无尽牵挂!尤其是雪天,每当我想唯美地欣赏雪景时,就会突然想起雪滑的山路和父亲蹒跚的身影……
    现在,那个遥远山村的老家,因为父母相继去世,家,已经没有了,白雪里的老宅会更加寂静,我,应该没有牵挂了。
    但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为什么还会想起,还是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书架上有两枚勋章,分别是抗战胜利60周年、70周年父亲获得的,颁发机关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我想不出,在中国,能有比这三个还牛的发证单位。
    回忆,犹如失控的洪水浩荡袭来,那曾经大段大段的年华里,都有雪花飘落的痕迹。
    纪念章仍然纤尘无染闪闪发光,尽管它不像别的文物那样因时间的积淀而陈旧,却丝毫不影响它无言地叙说着一个世纪老人光辉的历程。
    中国抗战胜利六十、七十周年父亲所获得的勋章。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在中国,我想不出还有比这三个还牛的发证机关。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我为什么还会想起,还是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村庄?

二、
    从1940年父亲参加革命到现在,中华大地上经历过怎样的战斗风云和翻天覆地,雪夜里安祥美丽、和平幸福的城市,应该不会忘记那迎风飘扬的战旗和战士们在寒风中的咆哮。
    从我记事开始,听父亲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些波澜壮阔的往事。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先辈所经历过的苦难和奋争,所有这一切,我无法在这里诉说。从1940年父亲参加革命到现在,只要粗通历史和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会想到这一辈人那波云诡谲的经历,想的再离奇也不要紧,翻天覆地的变化中,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有一次在集市上,一个人说笑着问父亲:“看看你这老头儿,凭什么有这么高的待遇”?一惯平静淡然的父亲激动地说:“1940年,胶东各派势力犬牙交错、山头林立,大水泊集上(半岛东部的交通要道,第一大集)各派都在招兵买马,我却参加了共产党”!
    我也十分纳闷,那个年代共产党的势力在胶东还不是十分强大,父亲咋会选择共产党?
    我不想凭空拨高,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说的有多么高大上的革命理想,但是父亲自从跟了共产党那一天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包括遭受不白之冤,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无法想像这是怎样一种伟大的信仰力量,年轻时更是不可思议。
    尽管我无法理解,但我向来对于忠诚有一种敬畏。
    曾多次问过父亲,期望能有个解答。父亲都回答的十分淡然,甚至连半句豪言壮语都沒有。在他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共产党的忠诚还需要解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似乎越来越能理解了。我坚持认为,这种平淡更有一种穿透力,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伟大力量!我们认为难以理解难以做到的事,在他老人家那里觉得根本就应该这样!

    晚年父亲写了一本带有回忆录性质的书《革命摇篮天福山》,由中共文登市委党史办出版,摆放在天福山起义纪念馆的展柜里。父亲喜欢读书,我几乎每次进家门都见他拿着放大镜在阅读。临终的一些日子里,他将所有的书籍和报刋都让姐姐收了起来,说:“我看不了啦,收起来吧”。只有这一本,一直在手上,精神稍好一点便拿过放大镜读几行,一直到最后。父亲不善言辞,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我通过这些行为,知道父亲是一个内心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但我却无法想出父亲在回顾自己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历程时心中都能想些什么。
    同任何事物的发展规律一样,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斗争和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当然也是在不断地探索着前进,曲折是不可避免的。但无论什么时候,父亲对党的领导坚信不移,矢志不渝。
    曾经有一阵,一些人针对着开革开放出现的某些问题,大量散布负面言论,年轻时的我看不到事物的本质,也跟着鼓嘈,似乎自己多有思想一样。
    由于平日好读杂书,再加上一些人的粉饰,觉得民国时期多好呀!到处都是有思想的大师,知识分子多浪漫多美好啊,尤其是那些遗闻轶事,更是今人向往,简直就是天堂了!
    后来随着人到中年才弄明白,一个灾难深重民不聊生的时代,确活生生的被某些大师过成了风花雪月。
   我经常同父亲谈论民国往事,尽管父亲在民国时期只读了一年高中便因战争而辍学,但是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中等学历,父亲的超常记忆力和博学是我辈所不能及的。闲谈时每有对民国表示羡慕向往的心态,父亲也没怎么较真。但是,有一次回家,我学着某些“公知”的口气说:“民国时期的青年有理想、人们生活有希望”。
    从来都平淡的父亲终于被激怒了!

    他照例是那种缓缓的语调但却十分严肃地教育我:你读过多少书?以为自己很有文化?你要知道一个最基本的逻辑,那就是:你说的历史时期既然有那么好,是不会迅速被消灭的,这不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那些粉饰民国的人,你们再怎么怀念,再能么粉饰,就是老百姓再健忘,民国的苦难也是刚刚过去,昔日的贫困潦倒饿殍遍地还在脑海的记忆之中,伤疤刚刚上疖,还忍忍作痛呢!
民国时期90%以上是文盲,即一个大字也不识。剩下的10%仅是识字而已,成为“大师”的只是极其极其少数,我们胶东方圆百里没几个认字的!一个弹丸之地的半岛,最多时杂牌军司令24个,少的时候也有7、8个。他们要吃要穿,横行霸道,老百姓的生活你只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会怎样!
   悲催的是那天正好我一个大伯从莱阳回家去看父亲,(这个大伯在莱阳绢纺厂,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纺织工程师,我在莱师读书时曾在他家住过。)还没等我说完立刻暴跳如雷,抄起铁锨就要揍我,大骂:"你个兔崽子念书念到驴肚子里去了!?你说的是谁有活路?啍!是哪种老百姓?哪种?是四亿五千万还是一小撮?包括我和你爹及村里的乡亲吗?”
我忙说:”大伯,您也是读过书的人,还工程师呢!怎么这么粗鲁?我好歹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国家人事厅发证的,还有别的大学的教授聘书呢,您不能这么对我!”
   谁知大伯更加火冒三丈:“我……呸!都是你们这些文人胡说八道!你还叫个什么兽?你动不动开着汽车回村咋咋乎乎,你以为是你自己的本事吗”?
    这老爷子拿铁锨敲着地,似乎随时准备向我身上招乎,吹胡子瞪眼怎么看也不像个工程师:“你看看民国昏沉的大地上盛开的,放眼望去都是妖艳如血的‘大师’。如果你还在为民国‘大师’吟风弄月的文字倾倒,别忘了你更应膜拜和平!谁缔造了和平?谁保障了和平?是共产党!共产党来了以后办妇女识字班,办青年业校,乡亲们才学学认字,你爹为了躲避日本鬼子和杂牌军,都在树林子里上课教大家认字呢,读了几句破书不知天高地厚了呀你!你告诉我除了你们这些狗屁文人,再有谁天天去说旧社会好?长江里有外国军舰在耀武扬威,国家四分五裂,百姓民不聊生,你还想着什么穿越民国?你摸摸鼻子问问自己,在民国你能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民国长么样吗?”
    这老爷子越说越来劲:“你读过几篇民国学者的著作?你了解新中国以来的文化科技成就吗?就凭看过的几篇讲述民国知识分子轶事的短文,就得出了民国学者学术能力比当今学者强,当今出不了大师的结论?你知道成昆铁路、长江大桥都是怎么修的吗?远的不说,就米山水库,你知道是在什么条件下怎样修的吗?没有米山水库,你他妈的哈西北风吗?我就一天不给你水哈,试试你还有心思去读那个徐什么摩的鸟康桥?老子还就告诉你了:现在随便一个工程师,都比你那个民国大师强”!说着又要举铁锨,尽管那锨头锈渍斑斑,但我基本能却认它若拍到身上滋味不会太好!
    我私自觉得自己的职称虽然比大伯晚了近三十年,其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却基本和大伯持平,本想在长辈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和“思想”,不料却挨了一顿猛批!   
                        
三、
    在天福山起义纪念馆前,对小朋友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父亲有个口头语每逢年轻人便说:“千万别以为生活原来就是这样的……”
晚年的父亲心地更是纯静,除了那些峥嵘的往事,很少关心其它事情。
    老人家享受着很高的医疗待遇,却很少进医院,最少的一年只花了国家几块钱。每次回家,我的任务就是聆听,尽管那些故事我早已倒背如流。
    我的家乡天福山是革命老区,也是鬼子扫荡的重点区域。上一辈几乎每人都能说出几段跑鬼子和打鬼子的经历,其中比较有经典的桥段是:
    抗战后期(大约是1944年),各解放区已经进入全面战略反攻,胶东的鬼子只能龟缩在几个据点里不敢出来,我父亲带着抗日宣传队从天福山根据地出发,到北面的桥头据点附近文艺演出,宣传抗战形势,督促敌人投降。据点里有两个年龄很小的鬼子不敢出来,里面的伪军都换了衣服出来看戏了。中途演剧用的汽灯没有油了,两个学生竟然提着汽灯到岗楼子里去要煤油,两个小鬼子乖乖地把煤油拿出来点亮汽灯!

这可不是抗日神剧,是真事!我不仅听父亲说了一百遍,我们村的长辈还有父亲的学生都说过此事,尽管具体细节略有差别,但大致相同。

四、
    1937年12月24日,处在文登、荣城、威海三地交界的天福山区,胶东持委组织发动了著名的天福山起义,打响了胶东抗战的第一枪,胶东人民从此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
    在天福山起义旧址上建立的天福山起义纪念馆,最是父亲心系所在。上世纪50年代,父亲是天福山纪念馆建设的最早设计者,现在已经建成现代化多功能的纪念馆。

    每个周六,我都开车拉着父亲到纪念馆,在广场上一坐就是一上午,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我是说,只要我在文登,我会推掉所有事情开车拉着父亲去纪念馆的,无论下雨、下雪还是修桥修路交通不便,从未间断。
    纪念馆的宋馆长、黄馆长及其它工作人员,都很尊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通常我的车刚进进院子,就把椅子搬出来了。老爷子只要坐在纪念馆的门前,立即焕发了青春似地,挥舞着手杖,向周围的年轻人激情地讲着那些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往事。
    父亲在天福山纪念馆遇到胶东英雄于得水的女儿。于得水是胶东人民的骄傲,是胶东家喻户晓的孤胆英雄。两位老革命相谈甚欢。
父亲是天福山起义纪念馆的最早设计者之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父亲经常久久地望着已经建成现代化的纪念馆一言不发……

五、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狂风暴雨过后的半岛空气清新透明,我开车向天福山起义纪念馆走去,我想情绪比较敏感的自己在父亲去世后再开车走这条路,一定会找到特别不一样的感受,然后会写一篇回肠荡气的散文。
    感到特别奇怪的是,我心里十分平静。
    汽车行驶过程中,我似乎觉得父亲仍然坐在旁边,挂档时照例会习惯性地看看父亲的手是否在旁边别碰到,看着两边向后移动的风景,一切就同往常一切平静自然。
    黄馆长迎了出来,刚要分咐工作人员拿椅子,看到只有我自己下了车,也就明白了,毕竟是近一百岁的老人,平静安祥地离开了人世,坚持不要骨灰的父亲不会受到任何羁绊,自由自在地遨游,只要他老人家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到他永远记挂的天福山纪念馆。
黄馆长说:“老爷子非常圆满”。我说:“是的”。
    他终于看到了他那一辈人为之艰苦奋斗的国家正在走向繁荣富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国家会发展到今天!
    唯一的遗憾是,老爷子就想看到他追随了一生的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
    我抬眼望望暴风雨过后的天空,心想,2021年马上就到了,我会把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告诉您,相信天堂的老共产党员,一定会发出会心的微笑,那是我十分熟悉的微笑……
    为了纪念天福山起义而修建的天福山中学,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有着辉煌的历史,名师云集,曾经是教育界的一面红旗,是全省乃至全国都有影响的中学。文革结束后,我荣幸地考入这所著名的高中,师范毕业又分配到这所高中教学,天福山子弟在天福山中学度过了年轻的岁月。几十年后重访母校,风景依然,人却早过了中年……

后记
    断断续续半年,我完成了这组散文。自诩文笔还可以的我,这篇文章却写的十分艰难,中间有好几次写不下去,也就写写停停。
   一个世纪老人的正常去世,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我不想去传达过份的忧伤,但是当往事汹涌而来时,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写第一篇《我心光明》时父亲去世不久,在夜航的飞机上,机场的灯火辉煌和红男绿女,构成了一个繁华的现代化的现实生活,与飞机飞到万米高空之后无边无尽的黑暗和空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我感触颇多,觉得应该开始写这篇祭文了。前面大段的辅垫,后来回看时觉得与主题关系不大几次想删掉,终于没有下手,保留了原始状态,因为当时情感是真实的,不到一小时的飞行中一气呵成。

    父亲及他们那一辈人的相继离世,带走了一个时代,那是一个苦难的时代,也是一个奋斗的时代。有的人把那个时代写的像猪圈一样,只有苦难而没有奋斗,如果是这样,我们今天的繁荣是从哪里来的?前几天去参观了米山水库纪念馆,烟波浩渺的大水库,滋养着威海人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可曾想到,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为了修建它,为了子孙后代,他们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奋斗!
写完了这篇文章,我似乎完成了一种什么宿命,感情表达出来,心情也趋于平静。
    父子关系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过程,长江后浪推前浪,父母迟早会离我们而去,而我们也早已步入中年并将走向老年。把握好自己,健康而愉快地生活,也是告慰了父母的在天之灵。

    王焕波,1962年出生于山东文登天福山。1982年毕业于莱阳师范美术专业,后进修于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1991年师承中央美术学院贾又福教授,学习山水画理论和实践。崇尚李可染先生“废画三千”的苦学精神,20余年来笔耕不辍,尤其重视写生,于深山野壑中画了无数水墨写生,走上了一条专诚而严谨的学习道路,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性特征和艺术风貌。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贾又福山水画研究会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贾又福山水画工作室访问学者、北京大学传统艺术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历史博物馆画廊客座教授。    工作与绘画之余喜欢文学创作,有很深的文化底蕴,较高的文学功底,多有文学作品在专业报刊和当地媒体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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